比特币的诞生源于人们对现代央行体系的不信任，其优势同时也是其劣势所在，今后不可能发展成为世界货币
精英访谈嘉宾：黄益平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经济学教授。兼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克劳福特公共政策学院Rio Tinto中国经济讲座教授，为中国金融40人论坛成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宏观经济与国际金融。历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发展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General Mills经济与金融国际访问教授、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中国经济项目主任、花旗集团董事总经理/亚太区首席经济学家、Serica投资基金董事、财新传媒首席经济学家和巴克莱董事总经理/亚洲新兴市场经济首席经济学家。
财新记者 李增新 李先达 霍侃
自从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人类进入信用货币时代，货币似乎便一直是一道解不开的难题。由于美元不再与黄金挂钩，其发行完全由国家信用担保。但是在美元影响力不断扩大的同时，美国经济却起伏不定，美国本身的贸易赤字和政府负债也在不断扩大。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美联储的量化宽松政策更是令不少国家深受其害。世界主要经济体对美元的信任度减少和对美元的依赖性的增加构成为了一个解不开的悖论。
与此同时，为了应对各种经济问题，世界各国央行作为货币发行主体的独立性也岌岌可危。2013年，美联储的印钞计划没有终止，中国的广义货币数量突破了100万亿人民币，日本的无底线宽松计划更是震动了国际社会，究竟有没有一种不受外力困扰，同时还能促进国际商品流动的货币形式呢？
2009年以来，一种脱离传统央行体系的货币形式“比特币”获得了社会的广泛关注，尽管遭受多国央行的打压，其价值却依然坚挺，官方、经济学界以及市场投资者对它的讨论也没有降温。比特币是什么？其本质究竟是一种货币，还是虚拟商品？它的出现又会对现行的世界货币体系带来什么影响？普通民众该投资比特币吗？为此，财新记者对话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黄益平。作为长期关注货币银行体系和国际资本流动的经济学家，他不仅深入浅出地解释了“比特币”的本质和出现原因，也对其投资潜力，以及去中心化货币的发展前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饭票和比特币
财新记者：现在民间关于比特币的讨论很多，从学者的角度看，你认为什么是比特币？
黄益平：一般的理解，货币是中央银行发出来，一张一张的钱，第一，它是有实物的，所以是中央银行发的，第二，它是有权威性的，有中央银行的信誉支持。比特币最初就是一个数学的计算方法，由一个叫中本聪的人发明出来，放到网上，每个人都可以去创造比特币，叫挖矿。它和一般货币最大的区别，第一，数量上有限制，你最终能挖到多少是有限制的；第二，很重要的是它在网上，其实每一个人都可以去挖，不一定是中央银行，所以是去中心化；最后，也是很重要的，它很难伪造，比如说人民币拿出来，它可能是个假币，但是中本聪设计的这个方法，在网上货币出来也好，转移也好，它是在所有网络的支点上都有记录，所以你再重新编造一个货币就很困难。它实际上是解决过去我们对传统货币的很多不信任的东西，就是老百姓都可以做这个东西。
财新记者：比特币的数量是不是一个优势？
黄益平：数量本身就是大家认为货币值得信赖的地方，因为我们回过来想一想，比特币为什么会这么风行，实际上是大家对现行的货币体系产生了怀疑，就是由中央银行发钱，它的一个潜在问题就是印钞机一开可以不断，会导致很严重的通胀，对于老百姓来讲，这是自己完全控制不了的。我今年存了100元，明年通胀20%，等于是变相的收税给收掉了。对这个系统，2100万比特币的数量控制以后，实际上是说你不能任意印发新的货币，专业术语叫在货币政策上有很强的纪律性，就是你不可以随便做。
财新记者：我们知道经典经济学中，货币可以衡量价值，可以储藏价值，可以作为交换的媒介。我们看加拿大已经有比特币的ATM机了，很多商户也已经接受比特币了。那么比特币到底是不是货币呢？
黄益平：我觉得你刚才说的所有这些，其实是证明比特币就是一种货币。我们现在意义上讲什么是货币？它是由央行发行，有国家信用作担保的一种媒介中介，但事实上，我们看历史上，贝壳可以做货币，农产品可以做货币，它的核心就是说货币最重要的三个特征，你刚才说的，第一个计价，第二个是支付，第三个是储值，只要比特币具有这方面的功能，也就是说,有相当一些人能够承认它，它可以发挥货币的功能，它就是货币。
但是它和我们现在市场经济当中的货币不太一样，它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中央银行或者国家信用背书。就类似于，比如我们学校发的饭票，它是不是货币，它其实就是一种货币，只不过是在学校内部流通的，因为大家都能接受，可以做计价，但是它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就是你的饭票和你的官方货币，也就是人民币之间，它的比价是确定的。但事实上，你再仔细想一想，不一定。如果是食堂的菜很受欢迎，而学校发行量控制得很死，比如说我们北大食堂的，现在叫饭卡，这个饭卡如果卖给校外的人，要加价15%到20%，当然这里有其他的因素，但我想说的是，它可以不是一比一，因为你可能买到的东西不一样。这样看来的话，饭票是货币，比特币也是一种货币。
为什么禁
财新记者：目前各国对它的反应也不一样，德国人说它是一个记账单位，美联储伯南克是说，虚拟货币有长期的承诺，实际上就是承认还是有前景的，那我们中国央行为什么说它不是货币，阿里巴巴也不许比特币支付，这些国家他们的出发点各在那里？
黄益平：我觉得这个要考虑比特币对我们官方的货币体系会造成什么影响，我猜这里会有很多的问题。第一是比特币增加之后，尽管全世界的总量是有限的，但是多少进到我们国家很难控制。这里面很突出的一个问题是，它会不会干扰我们国内的货币政策的稳定，假定说，今天没有一个比特币在国内流通，明天忽然有了2100万都在中国国内流通，它对我们的金融体系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所谓热钱流动的问题，或者是洗钱。
我们刚才没有讨论到，比特币其实有一个巨大的优点，现在所有的货币都是没法相比的，就是它几乎是零交易成本。前两天有一个从加拿大回来的朋友跟我说，他很喜欢比特币，他觉得比特币最大的优势是什么，他在加拿大回国来的时候，他拿着他的电脑回来就行了，不然的话即便中国是资本项目开放的，当然我们现在还没有开放，即便是开放的，你也得拿着加拿大的钱到了北京的银行去换钱。第一你要带着钱，第二是你要付一笔非常高的费用。而对他来说，他就是拿着他的电脑到了北京，就可以能跟谁去交易，电脑被偷了也没关系，只要你有你的密码。它这个信息其实不光他个人有这个节点上，所有人都有。
但是对于中央银行来说，现在可能持的担心就是，会不会直接导致资本项目管制失效，我们现在比如说很担心，比如说中国的很多贪官、企业家，都把钱去拿到国外去，去花，去买房子，这个你说它是规避资本项目管制也好，或者热钱也好，它现在量总是有限的，但你想象一下，如果每个人都在网上买了比特币，然后到美国去，那你就完全管不住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对目前中国的金融体系，它可能风险确实要超过其他国家。
财新记者：你刚才提到这么多问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真的承认比特币是一种货币，按照货币来监管，这是不是也是避免风险的一种思路？
黄益平：我觉得恐怕现在比较困难，就是说你承认它是货币，和不承认它货币，只是在法律上的差别。对于央行来说，更关心的是，对于我们的资产价格会有什么影响，对我们的流动性会有什么影响，这个客观来说，你只要没有能力把它禁止掉，你其实就控制不了它。所以美国财政部要考虑的问题和中国人民银行要考虑的问题可能不一样。
类比特币
财新记者：对于中国普通老百姓，或者说投资者，该不该买比特币呢？我们知道2009年的时候，它的第一批程序员用一万个比特币，第一次交易换了一个披萨，现在看这个披萨吃的是在太贵了！不过另一方面，《经济学人》也说，如果你有一个东西足够走运，但是它在一年内价格翻了30倍，是不是也应该出手了？你怎么看？
黄益平：我觉得如果你钱足够多，如果你对风险的承受力足够大，如果你对比特币的前景足够看好，我觉得是可以投资的一种产品，但是谁也不能保证它之后的价格是往上还是往下，我最不赞成的就是我们很多老百姓辛辛苦苦存了一点钱，去买了比特币，我可以认为它是现实生活当中的一种货币，但是它没有真正的国家信用作担保，它所有的优点也可能成为自己本身的问题。举个例子说，它很透明，它可以通过数学公式来计算，中央银行干预不了，但是它反过来的问题可能是，他这个信用，今天看起来可能是比中央银行的信用还好，但很可能到明天就变得一文不值，也可能被一个黑客给冲进去了，也可能忽然有的投资者发现了还一种新的货币，也是网络上的，所以像这一些其实都是非常的不确定的，那么我觉得对于专业的投资者，如果你想把它作为一个产品来投资，我觉得是可以的，就像我们买对冲基金，买金融衍生品都可以。但是对于中国，我觉得要特别要提醒大家，尤其是很多老百姓，不要把它作为一个像过去买房子、买黄金。这方面套住的人已经很多了，就是你不懂你不要买。
财新记者：我们看李嘉诚投资了BitPay，摩根大通也申请了虚拟交易系统，如果不谈比特币，进入到比特币相关的产业链是不是有前景呢？
黄益平：我们官方的货币体系的问题不解决，像这种互联网的电子货币的市场还是应该有的，但是以后是不是一定是比特币很难说，有可能是另外一种货币出来了，实际你可以简单的看作一种金融衍生品，就是我们对现在的市场和工具都不太满意，有这种需求，只要这种需求没有彻底消除，只要我们的货币体系没有改革到大家都很满意，我相信新的产品、新的市场涌现出来。
但是你投资必须考虑，比如你做的是个一般性的投资市场交易，这个是可以的，但如果是你买了很多机器专门挖比特币的矿的，如果换了一种货币，还有没有用很难说，大部分人说不超过六个月，你就得更新了，所以现在的新的行业起来也是很快，说是已经做了几台万机器了。反正不管挖矿的人有没有赚到钱，这些人是赚到钱了。
为什么会有比特币
财新记者：我们说对现有的货币体系不满是比特币发展起来的原因。但是我们看自从2008年危机之后，很多国际大宗商品的价格多经历波动，粮食、黄金，现在的比特币，以及中国的古玩都在炒，这其中是否还有货币体系之外的中国自身的原因？
黄益平：可以说货币体系我们把它看成一个广义，广义的就是一般来说我们拿的官方的货币感觉购买力下降的倾向很严重，这是第一个因素。但是第二个就中国来说，我们也有一些比较特殊的原因，就是真正是钱发多了。钱发多了，你就需要找地方投资，这也是为什么从房地产到绿豆到黄金，其实都在赶。都在赶的原因第一是钱太多了，第二是没地方投，实际上比特币只是个具体的表现，举个例子说，你是北京人，你手上有一笔钱能干什么，过去是买房子，现在不是不让买了吗，那去年大家都去炒黄金，现在黄金价格下来了，所以觉得比特币是一个新的机会。
事实上不光是比特币，我觉得互联网金融整个泡沫很严重，其实我对互联网的前景是比较看好，但是全国这么热的热潮，其实是说明我们大家都在流动性极度充裕的情况下，寻找下一个泡沫的机会，而比特币也恰恰处于这个热潮之中。
财新记者：但是流动性不可能一直这么松下去啊，美联储QE已经退出了，中国也在进行改革，一旦开始紧缩，这些泡沫会不会都破灭？
黄益平：必然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刚才说，比特币你不懂不要投，如果你自己认为比较了解，就像我们刚才说的三个条件，第一是你钱比较多，损失一点没关系。第二是你对产品本身比较了解，第三是你的风险承受力比较高，那就把它作为一种投资，就像我们投资股票，投资股票有赚钱有赔钱。
而且我们都知道，就像房地产市场一样，你知道有风险，但有风险不等于不可以投。我们知道一些经济学家过去10年来一直说房地产泡沫也破灭，我们一些投资者就一直等着，等破灭了再买，后来很后悔失去了10年的机会。如果把这个故事放到比特币上来看有没有投资机会，我觉得是有投资机会，因为比特币产生和发展的根本原因还没有消除，所以它不会一夜之间就不存在了，但是你刚才说到了，各国监管机构对比特币的态度也不太一样，所以它也不一定是一个非法的产品，或者以后就没有生命力，在这而不行，在那儿行。即使在中国作为一种投资的商品，监管机构也没有拒绝，所以你是可以投资，但是你要知道任何泡沫起来之后是一定要下去的，尤其是像比特币这样的一个东西，它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是大家认为它有价值，还不如房地产，房地产起码还有实用价值，所以这个泡沫我觉得可能比房地产更加脆弱。当然做投资，你只要明白这个，我不反对大家去投资。
还得要央行
财新记者：我们知道，电子货币的历史中其实比特币并不是第一个，现在出了比特币，我们也看到了其他的新的电子货币出来，电子货币总体的前景究竟怎样？
黄益平：替代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货币，我觉得难度非常大，但是可以起一些辅助作用，比如淘宝等等一些网上交易。我觉得电子货币发挥一定的作用我觉得是完全有可能的。
从总的货币体系来说，尤其是有的人说以后就替代美元了，替代人民币了，那我觉得不可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很喜欢比特币，其实是因为它的数量是受到控制的，数量受到控制是它最大的优点，使它可以防止通货膨胀，但是它实际上从产生的一天开始，它已经界定了它的特点，就是一种通缩货币。通缩货币我们现在都很喜欢，因为它不会贬值，但是如果作为经济中的一种货币，它对经济具有灾难性的后果。通缩我们知道对于经济来说是非常糟糕的，就是没有人愿意投资，没有人愿意投资经济就衰退，所以简单的类比，我们的1929年大萧条是怎么产生的，就是因为黄金的数量的有限，形成了很严重的通缩，所以你这样一想的话，这个货币它有它的有点，但是不可能成为我们现实生活中的货币。我个人的一个看法就是，我们无论如何不喜欢中央银行，现代市场没有中央银行是不行的。
财新记者：最后一个问题，你对去中心化货币，以及中央银行体系的改革的前景怎么看？
黄益平：我的看法，中央银行肯定是需要的，但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比特币这样的电子货币会产生，主要是因为中央银行的工作，它的信誉受到了一定的伤害。电子货币长期来看有没有未来，我觉得取决于中央银行本身的工作做的怎么样，如果中央银行以后变得很完美了，大家根本就不用去想要这个比特币，美元就要很好，人民币就很好。如果中央银行是必须的，但是它的信誉，尤其是在发行货币的纪律上约束不强，有其他的一系列的问题。那我觉得不管是电子货币，或者是其他的一些替代，它可能会不断地产生，就像前一段时间，大家都纷纷讨论说，黄金有没有可能回来，它的问题本身不是说其他的货币形式会不会有，而是我们的央行能不能变成让市场、让公众满意的银行。
记者点评：比特币火，争论凶。黄益平在此层层剖解，拨开迷雾。至此比特币的来龙去脉、基本属性和未来前景已经比较清楚。对此中观点，必然有人会反对，但先了解基本的理论框架和原理，总是好的。对狂热的追币族，也只能告诫，“投资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