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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鱼”和“咸水鱼”

 作者:何帆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

        我学宏观经济学的时候,宏观经济学是分流派的。消费理论,凯恩斯是这么说的,弗里德曼是这么说的,莫迪利安尼是这么说的,等等;通货膨胀,凯恩斯是这么说的,弗里德曼是这么说的,理性预期学派是这么说的,等等。所以我很自然地认为,同一个宏观经济学的问题,会有很多个不同的答案。你给出的那个答案,只是各种答案中的一个:你有你的道理,别人也有别人的道理。

        后来的宏观经济学就不一样了。宏观经济学开始热衷于统一思想。“天下武学殊途同归,强分流派,乃是人为。”这是何等的胸襟和气派!揣测一下,统一思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出于包容,雄心勃勃的年轻一代学者,想要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统一的分析框架;二是出于嫉妒,隐忍已久的在野党一旦登基,恨不得把前朝元老赶尽杀绝。是哪一种原因使得宏观经济学热衷于统一思想呢?我实在说不出来。不过,统一之后的宏观经济学,跟我学习的宏观经济学相比,越来越苍白乏味了。

        除非你假装没有看见,宏观经济学确实是分流派的。最早是凯恩斯,后来出现了第一代新古典综合派,然后是弥尔顿•弗里德曼开创的货币主义,接了货币主义衣钵的是理性预期学派,他们也被称为新古典主义,大约稍后一些,涌现出了新凯恩斯主义,最后是第二代新古典综合派。

        一部思想史,初看是思想,细看是历史。思想的演变在很大程度上受时代背景的影响。宏观经济学的分分合合也有一定的规律,大体可以看得出来,凡是在危机时刻,就会出现分化,凡是在和平年代,就会出现合流。

        凯恩斯是宏观经济学的鼻祖。在凯恩斯看来,之所以需要宏观经济学,就是因为古典学派对市场经济的理解有误。经济体系并非时时刻刻处于市场均衡状态,所以才有政府干预的必要性。1930年代的大萧条更加坚定了凯恩斯的看法,他为政府干预找到了两个新理由:一是名义刚性,二是“动物精神”。

        所谓的名义刚性,是指价格(包括工资,即劳动力的价格)无法随着经济环境的变化而做出调整。比如,你订阅的报纸不会每出一期,都根据市场的变化改变定价,又比如,即使经济形势不好,失业率开始上升了,在职员工的工资也没有立刻下调。由于存在价格刚性,导致市场机制无法充分施展自我调节作用,尤其是在遇到经济衰退的时候,经济很难自发地恢复到充分就业的水平。

        所谓“动物精神”,是指个人的行为在“自发性预期”(spontaneous expectation)的影响下会变得不稳定,乐观的时候过分乐观,悲观的时候过分悲观。这也是巴菲特所说的,投资者总是在该贪婪的时候恐惧,在该恐惧的时候贪婪。企业家的投资行为明显地受到“动物精神”的影响,这会加剧投资的波动,造成经济的起伏。

        后来,希克斯提出了IS-LM分析框架,第一次试图把凯恩斯的思想整合到传统经济学里。希克斯告诉大家,可以用类似微观经济学的供给和需求框架分析宏观经济现象。他的IS曲线指的是在均衡条件下产品市场上产出和利率的各种组合,LM曲线指的是能够使货币市场达到均衡的产出和利率的各种组合。从IS-LM曲线又能够推导出总需求(AD)曲线。

        乍一看,宏观经济学里的总需求曲线和微观经济学里的需求曲线长得一模一样,都是向下倾斜的,但其背后的机制却大不相同。微观经济学里的需求曲线是向下倾斜的,这很好理解:如果价格提高,人们就不愿意多买,如果价格下降,人们就会抢购。宏观经济学里的需求曲线是向下倾斜的,解释起来就更绕一些。从凯恩斯的观点来看,这里面最关键的是利率:如果价格水平降低,用于交易的货币需求就会减少,人们会把更多的货币存入银行,贷款的供给就会提高,于是,贷款的成本(利率)降低,贷款的利率降低将导致投资需求增加,投资需求增加导致产出增加。

        看似简单的总需求曲线并不简单。我面试学生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会问他们,为什么总需求曲线是向下倾斜的。认真学过宏观经济学和没有认真学过宏观经济学的学生,就用这一个问题就能甄别出来。

        即使你不了解总需求曲线下斜的背后机制,也不妨碍你使用IS-LM框架分析财政、货币政策的效果。到现在为止,我学过的宏观经济学知识里,几乎用得最多的,还要数IS-LM模型。可是,如果让凯恩斯本人来判断,他很可能会认不出这种被“整容”的“凯恩斯主义”。难怪凯恩斯的学生,英国经济学家罗宾逊夫人会对“新古典综合派”说,我学到的凯恩斯主义和你们的凯恩斯主义是不一样的,你们的是私生子。

        “新古典综合派”为什么会大兴于世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恰逢战后重建,经济增长速度很快,通货膨胀率很低,百废待兴、欣欣向荣,“新古典综合派”希望他们建立的这套框架,可保万世太平。

        20世纪70年代出现了严重的通货膨胀,这才带来了货币主义的革命。在货币主义看来,这都是凯恩斯主义式的扩张性财政政策导致的。政府天天要搞福利国家、伟大社会,花钱如流水,焉得不泛滥成灾。弥尔顿•弗里德曼相信,一动不如一静,财政政策不要瞎折腾,而货币政策应该心无旁骛,管好价格稳定就行。管好价格稳定,靠得是规则明晰,而非相机抉择。

        弗里德曼的研究风格更偏向于经验一派,他是通过“数据挖掘”建立自己的理论假说的。比如,弗里德曼的消费理论是持久收入假说。凯恩斯说,消费受到当期收入的影响,弗里德曼说,不对,消费受到人们一生收入的影响。凯恩斯和弗里德曼很可能说的不是同一群人。凯恩斯讲的是那些站在寒风中等着工作机会的失业工人,他们拿到了钱就得花掉,今天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遥远的未来。弗里德曼的灵感来自于他早年在美国国民经济研究所研究中产阶级的收入数据。中产阶级的收入更高、事业更稳定,他们自然要好好规划下一生的职业和消费,于是,弗里德曼提出了持久收入假说。弗里德曼更热衷的事情是捍卫“自由”的传统,他猛烈地抨击政府干预,几乎只手改变了思想的潮流,在整个20世纪,只有他一个经济学家做到了这一点。

        理性预期学派,也就是后来的新古典主义继承了弗里德曼的思想衣钵。和弗里德曼不同的是,新一代的学者更多地不是在数据中找灵感,他们更多地是“扶手椅中的经济学家”,靠冥想和数学公式推导自己的理论。想要做一名新古典主义宏观经济学家,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难就难在,你必须掌握很多高深的数学。不难在于,你根本不需要对经济现实有任何深入的了解。当被问及所有的宏观经济学问题的时候,你只需要坚定地相信:政府是没有用的,就行了。

        那经济活动为什么会有涨有落呢?新古典主义宏观经济学家提出了“真实经济周期”理论,他们相信,可以抛弃凯恩斯主义过时、错误的假设,在一个完全依靠追求个人利益的理性人分析框架内,通过引入生产技术的冲击,就可以模拟出经济波动。当经济学同行跑来问:为什么现实的数据和你们的理论对不上?为什么你们的理论在现实中用不了?他们的反应是冷冷地一笑:俗!

        所谓的新凯恩斯主义,主要是想用微观经济学的新进展,更为严格地证明凯恩斯所说的“名义刚性”是存在的。他们提出了很多证据。比如现任美联储主席的珍妮特•耶伦,曾经和她的丈夫、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克洛夫,以及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曼昆一起提出了“菜单成本”理论。为什么餐厅不会每天都调整菜肴的价格呢?因为印刷菜单是有成本的。还有效率工资理论讲到,为什么企业不会一看到劳动力市场的风吹草动就调整工人的工资呢?这是因为企业宁可多给工人一些钱,只为要买下他们的忠诚和卖力。说实在的,这些进展都不过是零星而片面的,比如,现在有很多餐厅开始用ipad点菜了,所以不存在印刷菜单的成本了,但我们还是没有看到餐厅每天调整菜价,这说明还有很多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并没有理解,或至少没有能够用模型来解释。

        凯恩斯讲的另外一点,即“动物精神”,到现在还没有被纳入经济学的分析框架。尽管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泡沫的膨胀、泡沫的崩溃,尽管行为经济学已经雄辩地证明,人们的决策中有种种非理性之处,但这一思路和主流经济学家坚持的“理性人”假设格格不入,经济学家们采取的“最优选择”就是假装没有看见。这样,经济学的世界就清净多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二次“新古典综合派”,是试图把新古典主义和新凯恩斯主义的思想熔于一炉。第二次“新古典综合”的背景是过去20多年的“大缓和”(Great Moderation)。这也是一段少有的高增长、低通胀的黄金组合,这才让很多经济学家贪天之功,以为自己找到了解决一切经济问题的终极答案。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戴维•罗默的《宏观经济学》教材,这是研究生们用得最多的宏观教材之一。罗默起手就是一个研究代表性家庭的跨期消费最优化选择的拉姆齐模型,然后推演到“真实经济周期”理论,喘口气之后,再把新凯恩斯主义的粘性价格理论罗列一番。这是“粘”在一起的综合,不是“焊”在一起的综合,但饶是如此,也不见得能得到大家的认同。

        美国的宏观经济学有一个很奇怪的划分。研究宏观经济学的学者,像鱼和乌龟一样,被划分为“淡水的”,或是“咸水的”。如果你是在芝加哥大学,你就是“淡水的”,因为靠着五大湖。如果你是在哈佛或是MIT,那么你就是“咸水的”,因为毗邻大西洋。“咸水的”宏观经济学家到了“淡水的”宏观经济学的地盘上,要小心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你要敢提凯恩斯,小心别人拿砖头拍死你。“淡水的”宏观经济学家到了“咸水的”宏观经济学家的地盘上,会觉得自己像是文明人到了蛮族的部落。他们居然还讨论最低工资、收入分配!这哪里是经济学的问题,这是意识形态!

        魏晋时期有个神仙人物叫王衍。据说他生性高洁,从不言钱。他老婆故意将铜钱堆绕在床前,让他下不了床,看他说不说钱这个字。早上,王衍醒来,把奴婢叫来,说:“举却阿堵物”,就是“搬走这个东西”的意思。装到这个份上,也算是神品了:如果他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要装逼,肯定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同样,那些耻于谈论意识形态问题的宏观经济学家,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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