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淘宝村纪事:一个中国农民被互联网改变命运

一个幼年逃离乡村、渴望融入城市的年轻人,经历种种挫败和失意,无奈回到乡村,却在无意间发掘了一座财富的宝藏。随着他在淘宝上卖出第一个自制简易家具,短时间内,数以千计的淘宝店覆盖了整个村庄。

本不起眼的土地上,骤然上演起关于财富、欲望、机遇、争斗的戏剧性故事。商业力量的勃兴,模糊了城乡之间的边界,也造就了农民与市民之外的另一种人生。

《智族GQ》记者深入“中国淘宝第一村”,尝试去探寻,以互联网为首的现代元素的闯入,怎样改变着乡土社会的日常、伦理、人心。这里讲述的不仅是一座村庄的财富传奇,更是一群中国农民的命运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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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里传来零点报时,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覆盖了东风村。那仿佛是夜空中的一场炫富,谁家放的烟花最多,谁在村里就最有面子。

孙寒却浑身酸痛蹲在路边,打电话叫人来把四脚朝天的车子拖走。十几分钟前,为了逃离一个令他厌烦的饭局,他借着酒劲猛踩油门,时速到了一百迈。但一块大石撞飞了左前轮,车翻了三四圈,险些栽进路旁的臭水沟。

一个星期前,他开车出村时心事重重。沙集镇政府派他去浙江领一块牌匾,他有些不情愿,过去三四年里,类似的事占了他太多时间,名气越来越大,却耽误了做生意。可是作为村里第一个做淘宝卖家具的人,他不得不出面。

村里人心里都明白,没有孙寒,这个苏北穷村成不了“中国淘宝第一村”。即使是那些生意早就做得比他大,背后嘲笑他甚至咒他早点儿破产的人,当着他的面,也得保持几分客气。

从阿里巴巴高管手里接过“中国淘宝村”的牌匾时,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早点儿回家。回村是2013年最后一天的晚上,他要赶在零点前回家放爆竹。做了五六年淘宝,村民们已经学着城里的买家们过起了阳历新年。

刚一进村,几个熟人拦车叫他去喝酒,他心里暗暗叫苦。自从全村人跟着他做起了淘宝,饭局渐渐变了味道,成了展示财力的舞台。赚得越多,越是饭局的焦点。

孙寒长期扮演这个角色,但这时候他已经不是了。

饭桌上烟雾缭绕。关于他去阿里巴巴领牌子的事,没人问哪怕一句,唯一的话题就是讨论各自又赚了多少钱。听别人讲着最近接的大单,再想想自己手头的几百万贷款,这酒越喝越不是滋味。孙寒只待了半小时,主动给自己灌了半斤酒,就急匆匆离开了。

出门一两分钟,他就翻了车。

回家后,老婆大哭大闹了三四个月,说他是个没用的男人,要跟他离婚。放在车后备箱里的牌匾倒是完好无损,几天后政府拿走了,曾经承诺给他报销的油费,却没人再提起。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2015年7月的一个晚上,在离东风村20公里的宿迁市一家豪华餐厅里,33岁的孙寒拿出手机,向我展示翻车后拍的照片。他轻松自如,像是在讲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

餐厅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宝马5系,是翻车5个月后买的。他委托懂车的朋友选车,要求必须是村里最好的。朋友推荐了这款,说要55万,他马上付了钱,虽然当时还背着三四百万的贷款。

我问他当时生意不太理想,为什么还买这么贵的车。他没说话,示意一起干一杯。过了一会儿,他说:

“因为我得让别人瞧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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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7岁那年去了睢宁县城上学,东风村人都以为孙寒不会再回来。在县城供销社的祖父给他办了非农户口,为了将来大学毕业包分配。谁都觉得他将来肯定会变成一个城里人。

可是10年前的一天,他悄悄回了村。在这个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的苏北小村里,二十出头在家就是混吃等死,没出息。尤其是他不出门干活,成天坐在家里,手里攥个黑乎乎的东西对着一块屏幕点来点去,就更让人奇怪。

常有人问他:这是什么东西?电脑。你在干什么?赚钱。成天坐家里不干活怎么赚钱?你不懂。他的父母已经记不清被人劝了多少次:年纪轻轻,早点儿挽救还来得及,不要走火入魔。

直到他家门口每天下午堆起一人多高的包裹,镇上邮局派面包车来拉货,村民们才意识到,他可能没说错,自己真的不懂。“他一开始找我,我还以为是传销。”沙庆说,“当时哪能想到,搞这个真能赚钱?”

33岁的沙庆初中毕业后开始在村里打零工,3年后觉得受够了,去三亚当了出租车司机。靠着给景点周边的餐馆输送游客拿提成,他一年能赚十多万。那是十几年前,村里的绝大多数壮劳力散落在全国各地。那时他觉得回村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但现在,他把生意做回了村里。一天上午,我在他两千平米的家具厂门口看到高高挂起的红色条幅,“不为失败找理由,只为成功找办法”。周围,一模一样的厂房总共有11座。不久前,这里还是荒地。一年多前的一个早上,村里开会说要集资建设电商创业园,年销售额一千万以上有资格报名,想要入驻,中午12点前交一百万。不到一个钟头,就有15个人交了钱,村里会计只好退回去4个。

村口立着一块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东风村 中国淘宝第一村”,再往前走,是一条由北向南望不到头的“淘宝大道”。一路上,物流快递就有五十多家,其中最大的一家每个月能收走一百五十万元快递费,这家公司整个华东地区的网点没有哪个比它收入更多。

淘宝大道沿途还有几条东西向的道路,分别叫天猫路、红冰路、春晓路,后两个都是曾经来过村里的阿里巴巴副总裁的名字。还有一条路原本叫马云大道,但“马”字却被摘掉了。村民解释说,马云传话下来,他想低调。

东风村人的一天从中午开始,上午都在熟睡。深夜是村民们最忙的时候,因为城里人下了班,上淘宝挑货。村子西边新修的广场上,每到傍晚就会出现戏剧性的一幕:数以百计的老板娘跳起广场舞,手机里阿里旺旺的叮咚声此起彼伏。一旦响起,她们马上停下舞步,等处理完生意,接着再跳。

我曾在网上看到,东风村一面砖墙上刷写着标语“与其在外东奔西跑,不如在家上网淘宝”。但到村里后,却从未发现过。一位村干部说,现在不需要再做这种动员,取而代之的标语是:“游戏一般轻松、愉快的财富奇迹!”

一切都因为孙寒偶然的举动。自从他请电信局的人喝了一星期酒,开通全村第一个上网账户,短短几年,三四千家卖家具的淘宝店覆盖了东风村的各个角落。

风潮还蔓延到周边村子。东风村所在沙集镇的镇长杨帆说,全镇六万人,将近两万人做淘宝。他面露自豪地说,有这等规模,是因为睢宁人比别人有头脑。例子则是,杭州西湖边的野导游全是沙集邻镇的人,别人就是挤不进去。

“你听起来可能觉得不太光彩。”他说,“但这也说明我们比较善于复制成功经验。”

对孙寒来说,过去十年像一场梦。他开淘宝店之前,村里仅有的两三个木匠只会做棺材。而现在,小到一颗螺丝,大到上百万的加工机械,淘宝大道上一应俱全。他最初的目标是每天赚一百块钱,而现在,村里的家具厂三四百家,年销售额上千万元者几十家。

他习惯了被人当作引领潮流的英雄。一家店铺门口挂着条幅:“沙集模式创始人孙寒带电商人再创奇迹”。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平静地说:“跟我没关系。那家人打着我的旗号赚钱。”几天之后,他和这个借他名义的人作为网商代表出席镇里的会议,相谈甚欢。

但是几年前,他可没有这样的好脾气。看着村里人一传十、十传百地干起了淘宝,他的烦恼大于兴奋,因为卖的都是和自己家一样的东西。一怒之下,他专门雇人在淘宝上投诉村里人盗用他的产品图片,虽然他也是从国外家具网站上扒的。他希望这能换来一些道歉。

道歉没等来,等来了半夜砸碎窗户的砖头。从此一旦有人被投诉,都怀疑到他头上。 “有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他的妻子张玮气愤地回忆,2009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她接到电话,对方说,大过年竟然敢投诉我,你们全家不得好死。

第二天一大早,张玮冲到了对方家里。“我把他带到我们家给孙寒道歉了。否则我这辈子不会放过他。”她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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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孙寒是个自卑的边缘人。在县城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儿,因为他是农村来的。他的祖父是县城供销社的一把手,6个儿子只有一个没有走出农村,就是孙寒的父亲。为了全家将来被人瞧得起,孙寒没有选择的权利,必须留在县城。

学校里没人搭理他,他就和一群游手好闲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打架讹钱。一次街头械斗,对方六七个人提着刀,他捡起一个啤酒瓶就冲了上去,头顶至今还留着八道刀疤。高中时,没有老师愿意让他在自己的班上。他转了三次学,也被开除了三次。

读书改变命运的路走到了尽头,但他想去更大的城市。自从6岁收庄稼时被镰刀割伤了腿,他发誓要跟农村说再见。“我从小就想坐在办公室里做体面的工作。不要干体力活。”他对我说。

他到了南京,能找到的工作只有保安,月薪六百,试用期四百。随后两三年,换过的工作他自己都数不清。搬运工、群众演员、安利销售……面容帅气、身高1.85米的他还在酒吧当过少爷,陪女客喝酒聊天,一场收入两百块,还要穿着花衬衫和尖头皮鞋走台。“现在想想简直太恶心。但当时你得活下去。”

一度,他以为命运终于眷顾了他。通过在南京上大专的妹妹,他认识了她的一个女同学。对方看上他的高和帅。那是2003年,女孩的父亲每个月给她五六千元,足够两人过上他此前不敢想象的生活。女孩一再要求他找份稳定的工作,带他出去能更有面子。但他没当回事。

一年以后,他们分手了。对方丢给他一句话:“你就是个小白脸。”

破碎的不只是这段奇怪的感情,还有他对大城市的幻想。他回到了睢宁县城,当起移动公司的客服经理。他没有对方要求的大专以上学历,但还是混了进去。后来他出了名,报道都写他是南京林业大学毕业。这所学校想把他作为杰出校友宣传,查他的年级和专业,却怎么也查不到。他说那些报道都写错了——应聘之前,他花10块钱在复印店伪造了一张学历证书。

在移动公司,他每个月至少赚三四千块,业绩好时能超过一万元。但他不满足。过去几年的苦日子让他决计要成为有钱人,总是用办公电脑上网摸索怎样快速致富。

很快,他发现现实中就有发财的门道。移动公司有充360元话费赠送手机的项目,那款手机市场价450元。他利用工作便利低买高卖,一个月赚了十几万,还清了母亲在街头摆布摊欠下的外债。他兴奋地把漏洞告诉同事,大家纷纷效仿。等公司领导发现时,同事立即把他供了出去。

一路挫败,他只好回家。为了避开父母和邻居的羞辱,他钻进镇上的网吧。没过多久他花完了手头的钱,不好意思向父母要,想起还有30张从移动公司带出来的100元充值卡,便随手注册了一个淘宝店,以90元一张的价格挂了上去。

他只是想碰碰运气。可是一两天就全卖了。

他兴奋极了,跟父母软磨硬泡了一个星期,要来两千多块钱,买来村里第一台电脑,开起了淘宝店。充值卡卖完后,他卖起了义乌的小饰品,每个月赚一两千块。虽然还得经受邻居的嘲弄,但至少能堵上父母的嘴。

几个月后,2007年的正月里,他结婚了。新娘又是妹妹的同学,两人交往十几天就办了婚礼。

女方的父母瞧不上这个穷女婿,但女儿没听他们的。“我那时觉得孙寒和一般的年轻人不一样,很前卫,很聪明。跟着他一定有出路。”张玮坐在宝马的后排座位上,双手搂着两个女儿,语气中洋溢着幸福。

但在那个时候,未来的出路会是什么呢?他俩都不知道。

一次偶然的逛街改变了一切。

婚后不久,张玮不满足于在淘宝卖小饰品的微薄收入,觉得村里人瞧不起。她对大城市满是憧憬,鼓动孙寒到上海寻找机会。

在上海的一天下午,夫妻俩无意间走进了宜家商场,他们说以前从没见过那种“简约时尚”的家具。孙寒对一个简易收纳架爱不释手,看了看价格,298元。他苦笑着摇摇头。

但一转念,他决定买下来。这东西不复杂,不如自己找人加工生产,放到淘宝上去卖。

可是在这个从来没有生产过家具的村子里,木匠唯一会做的只有棺材。他走遍周边乡镇,找了二三十处,终于在沙集镇上找到一位王木匠愿意做。

起初的目标是一个月赚三千块,但没多久,他发现一天就可以赚这么多。宜家卖298,他卖198,成本不到100。那时候,淘宝上卖家具的店寥寥无几,买家的需求远比他想象的要强烈。不到半个月,镇上快递员的摩托车已经承载不了他每天上百单的生意。他和邮政物流谈合作,对方说如果一年能收到八千块运费,就每天派面包车上门拉货。

合同签订第一个月,运费就收了一万多。在县城最好的餐厅,兴奋的孙寒被同样兴奋的邮政业务员灌到烂醉。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酒瓶子上,印着一条冉冉升起的金龙。

只见往外送货,却从不见人上门付钱,有人想明白其中的奥秘。卖了3个月,住对门的王朴问他,你这生意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教我?

孙寒没多想,痛快地答应了。没过多久,关系要好的几个人接连来问,他一一手把手指导,给他们供货。一句接一句的恭维声中,他觉得自己终于成了一个有面子的人。

眼看订单量越来越多,王木匠坐地起价,还偷偷给别人供货。一次在酒桌上,他差点儿挨了孙寒的揍,双方断了来往。此时的孙寒已经有足够的本钱自己办厂。他花两万元买机器,五万元买材料,把原本准备当猪圈用的三百平米建成了厂房。

那段时间是他记忆中最风光得意的日子。淘宝店里的订单数越来越多,利润率超过百分之百。每天下午十几口人在他家院子里排队提货,有时还因为抢不到货而打起来。

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发现淘宝上卖类似产品的店铺越来越多,价格比他更低,地址都在本地,却不是从他家拿货。几个每天来提货的朋友再也不来了,偶尔在路上碰到,总是露出躲避的眼神。在村里打听一圈他才知道,他们都自己开了厂,还教会不少人。

一天晚上,他把最初教会的六七个人叫到一起喝酒。他拍了桌子,摔了凳子,要求一起签保密协议,不准再教人开店。谁若违反,其他人一起把他店里的货恶意拍下架。“你多教一个人,就是多树立一个敌人。”他语气强硬地说。

事情远比他想象的复杂。与城市不同,农村有着数不清的熟人关系。即使他管得了朋友,也管不了他们背后的关系网。

他后来不再提协议的事,因为他带头违反。签完协议没几天,他教会了大专毕业回家的妹妹,紧接着又帮了几个亲戚。“都是自家人,张口问了,你咋好意思不说?”他有点儿气恼地对我说。

那段时间,他总是睡不着觉,半夜反复想,如果当初朋友问的时候我拒绝了,现在会怎么样?

但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不到半年,淘宝店开遍了整个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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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的20多年里,东风村在江苏省内以“破烂村”而闻名,村民们依靠加工全国各地运来的废旧塑料谋生。少数人发家致富,但更多的人外出闯荡。加工塑料需要相当的本钱,大部分人家不具备。有村民说,当年如果有老人去世,整个村子凑不出4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抬棺材。

如今,在外打拼的壮劳力多数都回村当上了淘宝店主。回到这片以前嫌弃的土地时,曾经的亲戚、朋友又多了一重身份——对手。

有一天,我问刘兴利,你觉得淘宝店多起来之后,村里人关系怎么样?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公认的“有思想的人”。

“很微妙,很微妙,很微妙。”他连说三遍。

刘兴利曾是村民眼中读书改变命运的典范。七八年前,他在徐州一家工厂做厂长助理,月薪六千元。听说孙寒做淘宝赚到钱,他立即辞职回村,成了村里第一批开淘宝店的人之一。那批人中,只有他不是被孙寒教会的。他说自己靠的是“观察”,不仅拷贝了孙寒的产品图片,还摸清了孙寒的拿货渠道。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本身也是抄的。他能抄,我为什么不能抄?”

两人后来起了冲突。几个月间,刘兴利店里的销量节节上升,几乎和孙寒持平。因为孙寒的投诉,他的店被淘宝关了。他用老婆的身份证重新开店,并马上反击。第二天,他请人拍了几十张照片,提供给其他的店主随意使用。很快,他拍摄的图片占据了淘宝搜索页的大部分位置,孙寒的店铺被淹没了。

和孙寒不同,他并不担心这是在培养竞争对手。“要把村里整体规模做起来,让买家注意到我们,全国的市场这么大,不愁没活路。你幻想着自己一个人赚钱,其实势单力薄,外面大企业很容易捏死你。”

紧接着,他又启动了价格攻势。当时村里卖木条收纳架的店已经上百家,任何一家降价,其他家必须跟着降,否则销量直线下滑。几个月间,价格从200降到了120。刘兴利做了一个让全村人吃惊的举动:直接把价格降到60块。他要把这款货“砸死”。

别人骂他是恶意砸价,读过大学的他却认为自己在用更高级的思维考虑问题。“那时候已经谁都没钱赚了,必须让这个品种消失,上新货,才有出路。买家看到价格差这么多,60块的他不敢买,120块的他嫌贵,他对这款货的信任就没了。”

类似的价格战从此以后在村子里周而复始。一旦某家的一款产品销量领先,几天之内,上百家店就会挂出同样的图片,价格一路走低,直到大家都没钱可赚,再去抄下一种。

争斗从线上蔓延到了线下。越来越多的人家在自家后院里搭起厂房,村里的壮劳力渐渐不够用,几千名外地工人涌进了东风村。激烈的竞争下,工人工资翻了几番,相互间的挖角每天都在上演。一个总也留不住人的厂子被戏称为“东风村木工进修学校”。越来越多的店主把淘宝客服放在了几十公里外的睢宁县城,一是害怕被别人挖走,二是担心他们摸清了厂里门道,另起炉灶。

前一天还在酒桌上推杯送盏,第二天就因为生意上的摩擦发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类似的事屡屡发生。农村里常见的串门儿在这里几乎看不到,大家都习惯了关起家门埋头赚钱。

越来越多的人适应了这种明争暗斗的生活,但对于后来者的崛起,孙寒却有些耿耿于怀。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威信重新掌控主动权——当时的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创业领袖”,家门口挂满了各种牌匾。

在此之前,一位精明的村民联系上了阿里巴巴,二十多家媒体扛着长枪短炮进了村。从外地报纸的整版报道上,县镇两级的领导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管辖的地盘上竟有这种能作为政绩宣扬的事。孙寒随即成了被大力宣传的人物,而那个招来媒体的人,因为当着镇上中学的教师,“不宜过多宣传”,而被淡忘了。

各种来路的访问者如潮水般涌进了东风村。每逢来访,孙寒都要讲述自己的“传奇经历”。最多的时候,一天讲了7遍。赞赏声中,他觉得自己成了村子的主人。

在政府的支持下,他牵头成立了“沙集镇电子商务协会”,当起了会长。协会办公室就设在他家,成立的那天,院子里立着气拱门,拉起横幅,来了两百多号人,比办婚礼还要热闹。鞭炮声中,镇政府送给他一座领航舵,上面刻着一行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

不久后,他请来专业摄影师,给村里的产品一一拍照。他兴冲冲地在协会的QQ群里发出通知,要求大家用统一的图片,定统一的价格,停止内耗,共同致富。可是五百人的QQ群,根本没人响应。

一位村民用“愚蠢幼稚”向我形容孙寒当时的举动。“还是几十年前吃大锅饭的思路,稍微有点儿脑子就知道不行。就算你能管住东风村的价格,你管得了别人吗?我们不还得跟着降?”诸如此类的非议,后来逐渐传到了孙寒耳朵里。他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揽上了一件卖力不讨好的麻烦事。

他没想到,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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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农历新年刚刚结束,东风村的淘宝店主们准备开启新一年的生意。谁也没想到,前方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天之内,几十家店铺接连遭到外观侵权投诉,产品被淘宝强制下架。随后几天,投诉仍然持续,没有停止的迹象。恐慌的情绪蔓延了整个村子。

上百家店铺陷入瘫痪后,麻烦制造者站了出来。徐松,一个被很多村民当作“神经病”的人,成了所有人的敌人。过去大半年里,他静悄悄地抢注了九百多项产品外观专利,几乎涵盖了村里所有产品。为此他花费了两百多万,甚至卖掉了一套房子。他要求每户人家向他缴纳3万元专利使用费,否则,全村的产品都将被他投诉下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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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过去两年多后,我在徐松的家具厂见到他。对于当年的事,他说从未后悔过。“我刚回村时,他们都说我不懂。”他言语间仍旧带着怨气,“我倒要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不懂?”

11岁时,徐松随着父母去了30多公里外的宿迁市洋河镇,那里以生产白酒闻名。靠着办酒厂,他捞到人生第一桶金。东风村渐渐起势后,他带着上百万本钱回村,准备大干一场。但大部分村民排斥这张陌生的面孔,他说自己曾是村里人,没人愿意相信。

一再的冷漠激怒了徐松。村里人赚买家的钱,他决定赚村里人的钱。当时淘宝商城(天猫的前身)刚刚兴起,徐松将其描述为一个销量巨大却又难以进入的平台,但只需交给他4万元代办费,就可以保证入驻。

眼看徐松的代办生意越发火热,孙寒有些愤怒。他觉得徐松是利用村民的无知牟利——注册淘宝商城并不复杂,向淘宝缴纳的费用3万元出头,徐松轻松赚取几千元差价。他通过网商协会的渠道告诉村民们:别信徐松那个骗子,协会帮大家免费注册。

看到孙寒唱起了对台戏,徐松并不愿停手。他在淘宝商城注册了50多家店铺,喊出“零元入驻”的口号,把店铺租给别人,抽取5%的销售提成。但他的如意算盘再次落空,租店生意刚做了一个月,淘宝商城的年费从3万多元暴涨到16万元。他只好把大部分店都关了,亏了一百多万。

没过多久,他自己店里销量最好的一款电视柜遭人投诉下架。对方是苏州一个家具厂,抢先申请了外观专利。他试图沟通,对方态度强硬:专利在我手上,我卖你就不能卖。

接连遭遇打击,徐松却狂喜不已。他觉得又捕捉到了新的商机,足以大赚一笔。七八个月后,发生了他向全村人索取专利使用费的一幕。

向我讲述这些事时,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自然。我问他:“你毕竟是拿别人产品的图片注册了专利,反过来跟他们要钱,你觉得这样合适吗?”

他摆摆手:“对不起,我没考虑过。这是一个商人应有的本能,看到商机当然要赚钱。你觉得不是吗?”

村民们显然无法认同这种逻辑。网商协会的 QQ 群里炸开了锅,要求协会出面解决问题。一天傍晚,两三百人聚集在村支部的会议室里,七嘴八舌商讨了一个多小时后,孙寒打电话叫来徐松。他只待了两三分钟就甩门离开,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我这是为了保护你们。假如现在是外地人把专利都给注册了,你们找谁去谈?”

孙寒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眼看着网商协会难有作为,愤怒的村民们决定自己解决问题。几百人围在徐松的厂房楼下,用砖头砸碎了玻璃,喊着要剁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到村子东边的河里。十几辆大车横在淘宝大道中间,挡住了发货的去路,全村的生意都停了,誓要与徐松闹个鱼死网破。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政府。面对“阻碍农民发展、扰乱公共秩序”的指控,徐松吓得两腿发抖,撤销投诉。如今,他觉得如果非要说当时做错了什么,是错在想法太超前。“我算看透了,东风村人就这种水平。说深了,他听不懂。说浅了,他嘲笑你。”

专利风波过后,孙寒心情沮丧,觉得里外不是人。村里人抱怨他没法替大家撑腰,政府也数落他控制不住事态。

他更烦恼的是,过去几年抛头露面虽然风光,却耽误了太多精力。激烈的价格战中,他已跟不上别人的步伐,厂子连续两三年亏损。我问他的一位儿时玩伴,你觉得前几年孙寒在村里有号召力吗?他摇摇头:“没什么号召力。在我们村,有钱你才有号召力。”

协会成立的第二年,没有人愿意再交50元的年费。原本每周进行的例会,大半年才能组织起一次。如今,就连孙寒自己也说,这个组织已经名存实亡。协会的招牌随意地斜靠在他家门口,和一堆杂物混在一起。他原本留出一个房间作为协会办公室,现在变成了储物间,协会章程还挂在墙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既没有经费,还耽误做生意的时间,搞这事有什么意思?”他说。

一天下午,我跟随他参加一场徐州市委宣传部组织的会议。开会主题他搞不清楚,只知道要作为网商代表发言。他没准备讲稿,因为已经讲过几百遍。会上,沙集镇党委书记发言汇报农民电商发展中存在的问题,其中一条是网商协会未能发挥足够作用。孙寒坐在长桌的另一头,面无表情。第二天他对我说:“你听到昨天怎么说我了吗?我听着非常刺耳。成绩都归政府,问题都推到我头上。”

曾有记者到他家采访时,他的父亲请村里书记早点儿解决他入党的问题。“你现在还想入党吗?”我问他。

他不停摇头,“还嫌麻烦事不够多吗,入什么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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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东风村第一个开淘宝店的人,因为一起恶性拍货事件,孙寒一夜之间告别了淘宝。

2013年夏天,他在一夜之间收到两百万元的订单。按照淘宝规定,三天之内他必须发货,否则要给买家30%的赔偿。但他的库存并不够。他试着发了一批货,对方拒收,并投诉他逾期发货。他明白自己遭遇了恶意买家。对方联系到他,说可以取消订单,但要他支付10万元费用。

考虑再三后,他没有答应对方的要求,而是关掉了店铺。他至今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也不愿知道。过去几年里,淘宝曾令他陶醉,也曾令他心痛,他不愿让它再主宰自己的生活。

后来,他通过人脉关系,试图成为京东的供货商。但入驻京东有较高的资金门槛,他并不具备。他说服了七八个朋友和他合伙,但没过多久,东风村人喜欢单打独斗的一面又显露出来,朋友们纷纷撤资。他没了退路,只好咬牙贷了几百万元,挺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证明,冒险是值得的。京东不久后关闭了招商通道,他成了睢宁县唯一一个供货商。如今,每两三天就有一辆载重几十吨的卡车来到他厂里,把满车货物拉往京东的各个仓库。他知道村里又有了一大堆眼红他的风言风语,但他不再在乎。把持着唯一的渠道,他觉得再也不用跟人钩心斗角了。

六七年的激烈竞争之后,村里渐渐分化出不同的阶层。金字塔顶端的大户们享受着金钱带来的快感,购入豪车,接二连三买下城里的房子。在乡村收获财富之后,他们以这种方式实现了多年来进城的渴望。睢宁县城房价更低,孩子入学更方便,但他们还是愿意买在宿迁市,因为对做生意比较吉利——“这两个字非常妙,一个人进屋时拿着一百块,走时变成一千块。”

滚滚而来的财富改变着村庄。村里曾有习惯,一户人家买了车,要请客吃饭,放几挂鞭炮。但如今,买了20万元以下的车的人家会保持低调,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

我参加过村里的几个饭局,坐在主位上的往往不是最年长的人,而是最有钱的人。一位生意走下坡路的村民两三个月间发现自己在酒桌上的座次越来越靠后,他决定暂时谢绝饭局。“在我们村,有钱就是爷,就这么简单。听别人张口就是几千万,再想想自己,这场子你能坐得住吗?”

而对于后来者,做淘宝已不像村头贴的标语那样,是“游戏般轻松、愉快的财富奇迹”。在淘宝大道上,我碰到一位年轻的家具油漆店老板沙龙。大学毕业后,他在外闯荡了三四年,去年回到村里。他说后悔在学校浪费了4年,如果早点儿做淘宝,不会这么辛苦。

我问他为什么不开家具厂,而是卖油漆。他说一是利润太薄,二是在城里待惯了,受不了各种竞争的手段。“不过,即使是卖漆,做人该圆的时候也得圆一点儿,潜规则还是得懂。”他说,“比如油漆工一定得打点。你供的漆人家要不要继续买,全凭油漆工一句话。”

不时有人不愿再忍受乡邻间的倾轧,逃离东风村。2014年底,村里首屈一指的大户段崇彬厂房起火,原因至今不明。他随后去10公里外的凌城镇继续自己的生意。他向我强调,离开是早有的打算,着火事件只是加速了过程。“如果淘宝村都按我们这种模式来发展,我觉得是倒退的。每个人都想着自己当老板,一直打价格战,产品品质上不去,利润越来越低。我觉得没什么前途。”

人们努力维护着自己的利益,并不隐瞒对彼此的好恶。来这儿之前,我没有预料到,孙寒作为当地力推的典型,竟然和政府关系冷淡。到东风村的第一天晚上,沙集镇镇长杨帆问我打算怎么写文章,我说,我想写人的故事。“这个思路很好,但是,建议你不要以孙寒为主。”他说,“我不看好他,在东风村的历史上,他充其量就是个过客。”

杨帆曾在县委办公室做秘书,3年前调任沙集镇,孙寒是上任政府树立的典型。几天之后,我在镇长办公室问他,既然你对孙寒不满意,为什么接待外人的时候,还总让他出面?

杨帆拿起我送给他的杂志,语气有些激动。“因为没有比他更有名的。如果你们弄出一个新的明星来放在封面上,我不就不愁了吗?”

不过,无论他是褒是贬,孙寒都已经不太在意。经历了种种事情,他如今不愿考虑太多,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在东风村的这几天,他忙于装修四五年前在宿迁购置的房子,购入全套红木家具,还在村里盖起四层楼,每层四百平米,一层当作店面出租,二层辟为家具展厅,三层给父母住,四层是花园。

每一次和他聊天,我们的话题最后总会回到钱上。一天中午,从宿迁的家里开往东风村的路上,我问他,对于接下来的生意,有什么目标。

“没有目标,顺其自然就行,不一定要有什么目标。”他有些不耐烦。

“真的没有吗?赚了钱总要享受吧?”

“享受什么?你们城里人和我们观念不一样。你们觉得钱要花出去才是享受,我觉得赚钱本身就是享受。”

看到他有些激动,我决定暂时中止这个话题。

又过了几天,他请我吃饭,说要庆祝一下。那天上午,他提前还清了最后一笔贷款。几瓶啤酒下肚,他有些兴奋。“那天你问我有什么目标,我现在回答你。”他说,“这些年这么辛苦,不为别的,就为了让别人瞧得起。所以我的目标就是赚钱要排在村里人前面,具体数目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比别人多。”

但就在我离开东风村的前一天,他又遇上一件烦心事。不久之前,他耐不住一个多年好友的央求,帮他疏通关系,入驻了京东。两人约定,不上同款产品,不直接竞争。

但朋友刚入京东一个星期,就打着他的旗号,去找他的供应商提货。“虽然说无奸不商,但是也不能一点儿底线都没有是不是?”开车去宿迁家里的路上,孙寒气得浑身发抖,一边拿起手机翻查着朋友的电话,一边愤愤地说:

“如果他非要这样搞,那我马上开始砸价。看谁搞得死谁。”

(编辑:邵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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