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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军:一个经济学家的转型之路

和张军教授的对谈约在复旦第九宿舍。

 第九宿舍造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外表已经很残旧,院内青杉挺立,遮天蔽日。这里住过的名人很多,陈望道、苏步青、谈家桢、贾植芳……张军的这间宿舍据称是谈先生曾经住过的,两室户,没有厅。

 即使在室内,张军有时也戴着墨镜。2009年,张军突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之后接受了骨髓移植手术,手术很成功,但术后的排异反应症就是患上了免疫性的干眼症。

在患病之前,张军是正进入人生快车道的“青年经济学者”。在某个网站对中国经济学人不同阶段的分类中,他被分在“第三代”,与林毅夫、周其仁、张维迎等一波。但严格意义上,张军与他们并不属于同一代。

一个重要的区别是,他没有参加1984年9月召开的莫干山会议。这被认为是文革后年轻一代经济学者的首次亮相。张维迎、周其仁、华生、高梁,还有后来步入政坛的王岐山、马凯、周小川、郭树清、楼继伟……这批人大多出生在上世纪40年代末至50年代初,大多有“上山下乡”经历。而1984年,张军尚在读大三。

于是,和“莫干山一代”人生频繁跳跃于庙堂与江湖之间不同,张军几乎是“书斋中的一生”。本科毕业后,张军在本校读研,导师是宋承先先生。1921年出生的宋先生所著的《现代西方经济学》,被称为“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与西方经济学于一身”。

1992年在复旦拿到博士学位后,张军又在英国伦敦经济学院、萨塞克斯大学和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然后回到复旦任教。

这期间,1994年深秋,张军转到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经济系,与哈勒根(William Hallagan)博士合作,两人共同对俄罗斯和中国的转型经济发生了兴趣,从此奠定了张军一生的研究方向:中国在改革开放后实现高速经济增长的基本机制到底是什么?各种看似互不相干的元素之间,有着如何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回顾自己学术经历的谈话中,张军谈到了2009年的那场大病——之前,他从未跟外界谈起过生病前后的详细经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对成年患者来说十分凶险。

2015年张军出任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这是一个公务十分繁忙的职位。张军说自己接受职务之前确实很矛盾,但最终他并不甘心后半辈子过老年人的生活。而接受这个职务,意味着承担起人生另一阶段的责任和使命。

虽然张军被称作仅有几个能和北方经济学家“抗衡”的南方学者,但他并不享有“公共知识分子”的称呼。他对自己这一代经济学者的地位有清醒的认识。 

他曾经比较过当前与80年代的区别:中国经济所遇到的问题,已经是高度技术性的。每一个经济学家在某一个领域里话语权其实已然很小,且不能加总。在那些包括人民币国际汇率等在内的技术性问题中,经济学家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大,难以形成共识,形成不了合力。所以他们的影响,相比80年代,就变得相对比较中性。

【人物档案】

张军

1963年生,“长江学者”特聘教授。现任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他还担任上海市委决策咨询委员会委员、民进中央特邀咨询研究员等。2015年荣获上海市劳动模范称号。2015年7月受邀出席李克强总理主持的经济形势座谈会。2015年10月与林毅夫、樊纲一起荣获第七届中国经济理论创新奖。

【对话张军】

46岁遭遇“急淋”

上海观察:大家都知道你得了一场大病,但你还是接任了复旦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对此你心里有过犹豫吗?为何决定接手这么一份注定不会轻松的工作?

张军:确实很矛盾。我知道自己可能要当院长,是2014年年底。所谓矛盾,我想无非就是因为我2009年生过一场病。

我得的这个病叫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简称“急淋”,需要做化疗,做造血骨髓移植。虽然后来整个康复过程还是比较顺利,但身体毕竟经历了一次大创伤。

“急淋”的英文名简称是ALL。如果你去网上查,能看到这个病往往是小孩子得的较多。而我得这个病的时候,已经46岁了。

46岁,在医院看来,属于高危年龄群。不仅接受造血细胞移植的风险非常大,能不能出移植舱都很难说,移植后的康复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住院的时候,所有医生都跟我夫人讲,这个病的“预后(预测疾病的可能病程和结局)”很差。意思就是,后面的康复会非常复杂,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很难把握。现在回头想想,我们能挺过来真是不容易。 

上海观察:现在的情况是基本康复了?

张军:骨髓移植,简单来说就是换了造血细胞,但等于是换了一个免疫系统。你的整个抵抗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这个新的免疫系统适应与否。

出院以后两年里面,就是不断跟医生打交道。一个礼拜差不多要抽两到三次血,然后定期做骨髓穿刺,测量很多指标。每次用药有调整,都要跟踪检查它对身体的影响或者排异反应。就这样,这个(问题)处理好了,那个又起来,反正就是不停的。所以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这个长海医院除了妇产科我没去过,其他的科我几乎都去过了。(笑)

之前因为长期服用抵御排异反应的免疫抑制剂,我还得了白内障。两个眼睛的白内障已经都开掉了。后来发现还有点显示股骨头坏死的信号。但目前基本上已经比较稳定了,不再有特别明显的起起伏伏。按照临床上五年不复发的标准,我算被“治愈”了。现在主要就是眼睛的问题,想办法中西医并用,缓解干眼症状。

整个康复应该说很成功,但真的是一个很复杂很艰难的过程。时间久了我自己也成了这方面的专家了。我跟其他病人最大区别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一直看文献,中英文的都看。事实上,主治医生主动找文献给我,让我阅读。

必须面对

上海观察:看文献需要莫大的勇气。生死变成冷冰冰的比例。

张军:是,有些人不敢看,有些人看了会吓死。我一直看,还会和医生讨论。看论文成了我们之间非常自然的一种互动交流方式。

经历了这个过程,我的体会是,医学这个东西,可能最好的方法,就是病人和医生能够一起参与到这个过程中。等慢慢地你理解了医生做判断的整个逻辑过程,你自己慢慢也会学着做一些推理,对自己的情况能有更全面的认知和接受。从这个方面来讲,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还蛮愉悦的,等于一直没有离开我的本行,没有离开学术研究这样一个轨道。

上海观察:这是源于一种对理性思考的偏爱么?

张军:我夫人现在还记得,我刚查出得病的时候,有时会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说:没有什么选择了,对吧?

那时候真没什么选择了。就这一条路,没有第二条。那么既然如此,就必须面对。人一旦愿意正确面对,一旦参与到这个过程当中,心情就会还不错。心情好了以后,可能对整个治疗和康复都有帮助。

为何接受了经院院长一职

上海观察:经历了这样一个康复过程之后,带给你什么变化么?

张军:最大的一个变化,可能就是面对很多东西,顾虑少了。这一点对我后来恢复工作可能也有一些直接的助推。

曾经我是一个考虑比较周全的人。一步棋,走还是不走,会不会得罪人,我都要反复考虑。现在是只要直觉上我觉得一件事是对的,方向是对的,我就去做。可能在做一些决策之前,脑子里也会先主动过滤掉很多细枝末节的事情,让它不再干扰我的决策。

就像现在学院里很多事情,事后也会有人跟我讲,是不是太急了一点,是不是要慢一点?但只要这件事是为大家、为学校、为学院的发展而做,我自己就觉得很坦荡。

你们刚才问当时有没有犹豫过。当知道我成为了院长候选人之一的时候,我们家庭里面是两种声音。

上海观察:三个人两种声音?

张军:对。当然身体肯定是第一位的。这么艰难,好不容易熬过来了,康复了,治愈了。当时我心里也在想,经历过这样一个过程之后,是不是接下来就应该处于一个半退休的状态,过着老年人的生活?但我觉得好像这样的话还是有点无聊。我不甘心。虽然这种不甘心在很多人眼中,肯定会觉得,这家伙是不是不要命了,对吧?

上海观察:在担任院长前,你在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版上开了专栏,然后又在新浪微博最火的时候开了微博。是不是“预谋”着想让自己恢复到一个思考的状态?

张军:我大概出院一年半的时候才有了第一次远行。2011年的时候,要到深圳出席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一个论坛,并做一个演讲。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看看自己体力上行不行,对外部环境能不能适应。所以那时我是带夫人、儿子一起去了。

到了深圳,演讲还比较顺利。但那时是11月份,深圳温度还比较高,出租车里打空调,结果我坐了一段就受不了了,开始呕吐、虚脱。后来就赶紧回来。这就证明当时身体还是比较虚弱,抵抗力不够好。然后,基本上到了2013年,整个免疫功能都比较稳定了,才算全面复出。出门、坐飞机不用戴口罩了,也可以偶尔和家人到饭店吃个饭。之前人多的地方肯定不能去,怕感染。

现在我的整个工作量肯定不如2009年以前了,因为体力上已经不允许消耗那么多,也不可能再熬夜,晚上11点前肯定睡觉。但整个状态还是挺好的,比较有规律,饮食也比较注意。生活有规律以后,你就会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学术,单位时间的效率也可以提高。然后因为在世界各地跑了那么多年,一旦有机会可以从事管理工作,我也想把国际上一些学术机构里好的做法借鉴到我们学院来。

只知一路狂奔,就不能欣赏沿途风景

上海观察:从你最近的一本著作《被误读的中国经济》里,我们似乎捕捉到了一些变化。在个人简介页,你花了一点篇幅介绍自己学术工作以外的兴趣,不太像以前的风格。

张军:这些兴趣原来也一直有,但现在我愈发感到这些兴趣和我做经济学研究这个工作,是可以和平共存的。其实就是因为我的生活节奏慢了,于是可以让过去积累下来的太多信息,有了一个消化、沉淀、再加工的机会。

换了以前,到什么地方脚步都很匆匆,事情完了就走了。现在的话,每到一个地方,我一定会去看看博物馆、找一些名人故居、去某条有趣的街道逗留一会儿,还能有时间给我夫人画一张素描什么的。这些东西,在生病之前,是无暇顾及的。 

上海观察:你早年写过一篇文章,说自己特别敬佩经济学家张五常那样一种状态:学问进入到一定阶段以后,有一种融会贯通的自觉。然后还练书法、开餐厅。

张军:五常老师那是没有了财务约束以后的一种兴之所至,他是任性的结果。而我呢,是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让我有了这样一个转变,对生活态度和取向上的转变。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病,我可能还在原来的那个轨道上一直往前走,就不会停下来。

以前我只知道一路狂奔的时候,是不能欣赏那些路边的风景的。别人做的东西,如果风格不同、方式不同,我甚至会觉得那个东西好像不行。现在变了,会去看,会觉得那些人也很可贵。

人变得宽容了,学术上也变得更宽容。学会欣赏别人做的那些事情以后,我也开始愿意跟更广泛领域的思考者、思想者交朋友。想想自己以前一直处于一个很忙的状态,那样的训练会催你追求专业上的专注、专用和精进,但也会导致你的职业性封闭。

要正确认识新常态,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还不低

上海观察:去年这一年对于中国经济而言是一个转型年。你参与了大量国际交流,国际上对中国的关注度或者关注点有变化么?

张军:我个人的观察是,国际上对中国经济的关注总体还是比较稳定,热度上没有特别明显的提升也没有下降。但是关注的这个焦点,我觉得是发生变化了。

他们的关注比较集中在两大问题:第一,如何看待中国经济减速,认为这会不会是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这个跟国内所说的“新常态”这个概念有点接近,当然他们并不用“新常态”这个字。第二个,他们比较关注中国当前在国际上推行的那些区域性的大战略,像一带一路、亚投行、金砖银行、人民币国际化、自贸区等等。经常希望中国的经济学家去帮助他们做一些具体的介绍和解析。

上海观察:中国经济的增长模式一直是你的学术研究重心。如今比较主流的看法是,中国经济已经从高速增长转入中高速增长阶段。有的看法可能更为悲观。你怎么看?

张军:现在国内多数经济学家可能有一个基本看法,认为现在的经济进入了所谓的“新常态”。辨认“新常态”的一个标志,就是近年增长徘徊在7%左右,而且这个增速还是在中国政府维持较大信贷刺激的情况下实现的。背后的潜台词是,在中国信贷扩张加速的同时,GDP的增长却在减速。

的确,从全社会融资规模的统计口径看,信贷增长几乎两倍于GDP的增长,但固定资产投资的增速却一直在下降,现在都不到10%了。可是,在我看来,信贷扩张与GDP增长的脱节现象,不一定就是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陡降的确切证据。

从经验和文献上看,大概只有在经济受到剧烈冲击和震荡的情况下,这种潜在增长率陡降的情况才可能发生。一般情况下,潜在增长率的下降,是那些影响一个经济增长稳态值的长期因素变化的结果,如人口增长下降、储蓄下降和劳动力流动放慢等。但是,人口出生率和劳动力结构变化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在这种情况下,潜在增长率的减速,其实是经济发展和结构变化的收敛现象。我们今天遇到的经济增长下滑,虽然里面有增长收敛的成分,但肯定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上海观察:你怎么看当前经济严重下滑的原因?

张军:如果我们要弄清楚经济严重下滑的原因,就需要辨清,如今增长并不慢的对社会流动性的需求,到底来自哪里?知道了来自哪里,也就知道了这些融资去了哪里。

我的看法是,第一,信贷的增长有相当一部分源于政府滚动已有债务的需要,不然就出现债务危机了。

大量的债务人,比如地方政府、房地产开发商和一些大的企业,负债累累,需要偿还到期的债务,需要每年为那些未偿还的债务支付高额的利息。可是,商业银行在经济受到宏观调控时,担心经济下行会大幅度提高违约风险,从而不愿意再为债务人提供新的贷款。于是,这些偿债或支付利息的义务,都需要从别的渠道获得新的融资来满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社会融资规模扩张很快的原因。

而且在社会融资规模的统计中,银行贷款的占比下降很快,都不足50%了。大量的融资是通过信托、基金、委托贷款等非银行方式实现的。不过,这部分用于债务滚动而产生的对流动性的需求尽管很大,但它对GDP的增长却没有贡献。

而且,债务规模积累太大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就很负面了。这个问题早在80年前就有经济学家研究了。可以看到,我们现在的经济通缩跟债务有很大的关系,债务与通缩形成相互加强的关系。因为债务拖累,导致经济中的正常投资和生产活动中断,整个经济不能按正常的、接近于它的潜在增长率的能力实现增长。它做不到了。

对融资规模持续扩张的第二个可能的需求,跟产业的结构的变化有关。 

过去10年,银行贷款的大部分是支持了基础设施、房地产和与之相关联的那些重化工业的扩张,推动了固定资产投资的超量增长。这也导致GDP的增长保持在10%的高位。但是这些行业都是资本高度密集的,从而是高负债的行业。再加上这些行业都有明显的景气周期。一旦这些行业的产能和供给在短期内接近峰值,之后就会出现回落,进入下行周期。这就会迅速暴露债务问题,而债务又会拖累整个经济的复苏。

当然,现在的融资规模增长,除了反映了用于滚动债务的流动性需求之外,很大程度上还反映了我们经济中有一块经济还相当活跃。这块经济中的企业不属于原来那些重化工业,不是传统行业的传统业态,而是新兴的经济活动或旧行业中的新业态。

这些经济活动有活力,有增长动能,但现在还不够强大,不足以抵消传统的资本密集行业的衰落趋势。有意思的是,他们需要融资,但他们无法获得银行的贷款,于是就靠市场上更加直接的融资方式来获取资金。除了信托、基金等以外,他们也通过股权融资,包括新三板等获得融资机会。而由于这些融资的大部分,并不用于基建和其他的固定资产投资,所以,融资规模增长很快,但统计上显示的固定资产投资的增长却是持续下降的。

如果这部分新的经济活动可以扩张下去,金融政策也支持他们,中国经济的结构调整就成功了。我相信未来的增长下滑趋势也会被扭转。

上海观察:除了为新经济活动提供更大生长空间,如何才能尽快把中国经济拉回到正常的增长轨道?

张军:对照东亚经济上世纪60-90年代的增长轨迹和结构变化趋势,中国经济的中高速增长持续10年是很有可能的。

当前经济之所以没有回到正常的增长轨道,在我看来,一方面是因为债务拖累,债务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置;另一方面,也因为,在政策上没有处理好如何从传统的重化工业扩张的经济,向新兴经济活动主导的经济转变。现在看起来,这个转变处理得过于激进了,中间过渡得不够,导致总的需求跟不上了。

实际上,如果能解决好债务拖累这种“非常态”、加快债务重组、核销等工作,并降低利率,不仅有助于减轻债务利息负担,也有助于扩大新兴经济活动的需求。

同时,在过渡期也要适度保持对传统行业的足够的需求。包括解除对房地产的严厉调控,加大对购房的政策支持。对地方政府的融资平台,也要给予一个过渡期,不能戛然中止,要逐步做到新的融资方式与旧的方式的衔接和替代。不然,公共资本开支就会出现骤然回落,拖累经济增长和人们对中国经济的信心。

鉴于中国经济还没有完成劳动生产率水平向高收入国家收敛的过程,也没有完成经济结构的现代化转变,技术创新和工业升级的过程更是刚刚开始,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还是相当高的。只要中国经济潜在增长率还不低,未来10年中国经济的中高速增长就有可能。

经济不能再过分依赖于基础设施投资

上海观察:说到如何让中国经济释放出正常的潜在增长率,越来越多人认为,在未来的中国经济发展中,企业家扮演的角色将越来越重要。但这就有一个前提,需要进一步理顺政府与市场、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之间的关系。

张军:从事中国经济研究,绕不开一个问题:自上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究竟做对了什么,以至于实现了过去十余年较为稳定的高速增长。

我认为,这跟中国中央政府在1993年以后推行分税制密不可分。因为分税制,有大量的钱留在了地方。在中央政府更具调控能力的同时,地方政府也有了能力和积极性更关注投资,关注基础设施建设。

像前两年上海进行营改增试点改革,其实就是推进服务业以营业税为主向以增值税为主转变。改为增值税以后有个好处,那就是,它会提供给地方政府一个激励,使它更关注经济发展方式的质量和升级,更关注服务业的发展。你发展得越好,税收收入越高,也就有更多资金可以进一步用于对经济发展的投资。 

但我觉得,这条逻辑不能直线外推。激励地方发展经济的积极性是没错的,但是这个经济发展方式本身,不能再过分依赖于地方政府对基建和基础设施的投资。如果过分依赖基础设施投资,过度扩张重化工业和那些资本高度密集产业的投资,就会出现大起大落的周期,就会产生债务拖累,也很容易产生腐败机会。 

这种腐败在没有被发现之前,你丝毫感觉不到它会戕害经济社会发展,也丝毫注意不到,它在无形中已成为一种非常消极的、沉默的交易成本。

当然,随着经济越来越以服务业为主导,它会日益走向以人力资本为导向。比如现在经常讲的创新、创意,都是人力资本。一个经济中,如果人力资本在其中的权重越来越重要,变得比物质资本(基础设施就属于物质资本)相对而言更重要,这个经济体中腐败机会的生存空间也会大大减少。

所以,我觉得在不远的将来,客观上来说,中国腐败发生的概率注定会减少,而不是增加。因为你这个经济倚赖的决定性要素变了。随之,政府对整个经济的介入程度会降低,可以发挥作用的空间也会缩小。 

上海观察:能不能这样理解,中国经济接下来要想实现更高质量的经济社会发展,能否处理好物质资本与人力资本的合理配比非常重要?

张军:物质资本仍然是基础。举个典型的例子——印度。印度现在软件开发、高科技很多领域都有杰出表现。但你说印度经济要赶上中国,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它的基础设施一塌糊涂,总的物质资本的积累水平还比较低,只有中国的1/5左右。 

所以对当下的印度而言,它劳动力不缺甚至过剩,但首先必须要解决好物质资本短缺的问题。一旦基础设施配套上去了,它的工业化才有了基础,才能找到最合适的工业化模式,从而使它的劳动力能得到更好的利用,实现经济的全面发展。

经济的发展,其实是有它的阶段性的。一个阶段要做一个阶段的事情。任何跨越阶段的事情都非常危险。拿中国来说,如果你没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物质资本的高速积累,经济要走向所谓这个“服务驱动、创新驱动”,也不可能。

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关键在人力资本

上海观察:现在除了经济减速,还有一个问题也是很多人担心的:中国能否跨过中等收入陷阱?

张军:今天的中国确实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与过去十余年非常不同的是,如今我们的资本积累富裕了,劳动力却相对于资本而言变得紧俏起来。而在上世纪80、90年代,则是劳动力过剩、资本稀缺。于是在那时,真的是谁有钱,谁就能挣钱。如今的问题是,任何一个投资者,你有钱还不够,你想有好的回报,你必须找到人才。

所谓人力资本密集的生产方式,就是今天你光有资本已经不能成事,你必须找到好的人。要在80、90年代,那你一定是选择多用劳动、少用资本的生产方式,因为资本贵。所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物质资本越来越富裕的情况下,解决人力资本问题。

这里所说的人力资本,不是指普通劳动力,而是那些有技能、有创新和创业精神的人才。换言之,现在真正的所谓“中等收入陷阱”,很可能是,在经历了物质资本积累这个阶段以后,人力资本能否跟上。中国未来十年,将是看人力资本能否快速积累的十年。

如果不能实现人力资本的积累,中国经济要走向更高水平的发展,就很难。最后就会变成资本外逃,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投资,因为你这里没有人才。然后做加工业也没法做了,因为劳动力贵,商务成本高。两头都做不了,资本就出去了。问题是,人力资本并不容易积累,积累起来的速度相较于物质资本而言,也比较缓慢。它一定有一个过程。

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我们每年有六、七百万大学毕业生,还是很重要的一大利好。哪怕现在一时找不到工作,但从趋势上来看,如果能通过进一步的教育、培训、激发、锻炼,转化为高端业态需要的人才,那么这笔积累,就会转化为非常可观的人力资本。

所以,我现在最怕我们太多的学生读金融。应该有更多的人去读技术,那才是成为研发人才的基础。我们现在在度过了物质资本快速积累这个阶段以后,需要走向人力资本驱动的阶段,也就是所谓“产业升级”。这时,你必须得靠人才,靠研发。单靠那么多金融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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